水陆交通便利之地，往往是筋舒血活之处。几十个庄户人家夹着一条砖头路，便成为街。有街就有肉摊、鱼摊、菜摊，就有饭店、布店、药店，就有浴室、理发室……便成为集。倘若供销社中小学银行邮政党政机关厂矿企业迁建于此，便成为镇。一到逢集的清晨，淘气的小孩乖乖地上学，女人悄悄地倒完马桶便梳妆打扮，男人早已在门前摆下案板或铺上塑料薄膜占住地盘，以迎接远方赶集的人群，老太婆慈祥地守着摊位以换中饭汤的钱！约六点半光景，粮棉油麻果蔬茶，猪牛羊鸡鹅鸭，海产品，活鱼虾，小五金，老鼠药，玩猴子，小杂耍……各行各业三教九流的人们肩挑车推提篮身背，从四面八方涌向街头。“天下熙熙，皆为利来，天下攘攘，皆为利往。”八点左右卖主见缝插针先后找到各自摊位。不一会，人声鼎沸，那小街活脱脱像个大口袋，进得去，出不来，过马路肩膀挨，独轮车一撞一大排……

40年前，初中毕业的我便挑着青菜加入赶集的人群，作为劳动的开端。初开始还有点腼腆，特别是见到老师同学脸就唰地红起来。但为生计所迫，刨园长出来的青菜总不至于烂掉吧。赶集是很苦累的事。天未亮，提着小马灯，不顾蚊叮虫咬，凭着直觉手感先拔、几棵壮实的菜压入虎口，用无名指小指将小菜裹入其中，最后再拔几棵大的，一把约斤把重，放好，再拔，四把为一铺，四铺为一捆，四捆为一担，挑至河边，两腿夹住菜捆，两手不住地搓洗浇灌。东方发鱼肚白时，便饿着肚子挑起菜担颤悠颤悠地赶路，小扁担左肩换到右肩，相应地右手摆到左手，脚不停，气不喘，汗照滴，一气走它六七里。特别不要忘记，在岔道口故意摆放几棵，暗示莫道君行早，更有早行人，请选择他集。

到集后，先放下担子歇歇，擦擦汗，巡视一下菜场，选择合适的位置。肉案鱼摊大多设在菜市场的中心位置，街面门口的摊位都是要收费的。有一次到集迟了，实在没地方，一位妇女将我引到她家门前，免费提供摊位，打听行情价格要转弯子就是讲青菜行的行话，不然人家就把你当外行，瞧不起甚至欺负你。青菜行粮食行等各行当都有它的行话，说到底就像长篇小说《林海雪原》中的“天王盖地虎，宝塔镇河妖”之类的江湖黑话。如一到十，青菜行分别称为，刘，段，才，晃，谋，文，条，盘，休，章，粮食行是平头，断工，横川，侧目，围王，断大，皂底，分头，未丸，田心。隔行如隔山，此之谓也。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。一等货一等价。做好第一笔生意，打开菜捆，用手轻轻地将菜叶一摁，菜把的痕迹便清晰地显露出来，五分钱一斤则一小把，一角钱则两小把，自产自销，又不是贩子，决不能短斤少两，让顾客满意而归。宁可卖了悔，不可毁了卖。有一次赶喻口集卖青菜，初开始拿价，谁知十点钟，人就像滴上鱼汤被猫衔走了说没就没了，挑回家明天再卖吧，家里有的是，只好饿着肚皮串乡卖，途经沙岗，仓家，岗北，宋家，红星几个大队才多少见几个钱。路上又淋着大雨，浑身哆嗦，可谓饥寒交迫，苦不堪言。当然要根据地方特点，把握住价格，同样的货可卖出双倍的钱。每年寒冬初春时节到郭墅卖菠菜总有十多趟。郭墅人上集迟，散集也迟，所以要沉住气，稳住价。

卖菜的一般没有吆喝声，至多好像低级动物，只发出几个单音节的叫卖声，“青菜啦！”卖田螺的也只是错开音节叫道，“无沙大泥螺哩！泥螺一一大呐！”而卖布的叫卖声从小喇叭发出十分清脆动听“顾客朋友们你们好！我店从今天起所有布料疯狂大降价。同样的价格，质量最好，同样的质量价格最低，走过路过，千万不要错过，心动不如行动，走过来，看一看选一选，买不买没关系……”我卖菜是从来不叫的，浅层次来看，酒香不怕巷子深，只要货真价实，不愁卖不出去，无需叫，叫也无用。中层次来说，性格决定。我不是那种乍呼乍呼的人，是说了就干，干了再说，干了也不说的人，是以实绩与行动取信于领导与同事的人。从深层次来讲，革命导师恩格斯为支持马克思写《资本论》不得不从事自己所厌恶的经商活动。他说，市场的叫卖总是想把自己的劣货兜售出去。为了生计，我也是不得不干卖菜这营生，父母体弱多病，我是长子，得支撑这个家庭，开开门来七件事，油盐柴米酱醋茶，人情世故，门面附差，哪样不花钱？再说还要支持三个弟弟读书，以圆自己的大学梦。我觉得即使发出叫卖声，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，不过是商业行为的外在表现罢了，现在某些广告比起当时的叫卖声真差得远，但我从未将卖菜当作我终生职业，通过卖菜经商发财，成陶朱之富，总想有那么一天能去读大学，找一份工作，改变自己的人生命运。1977年高考招生制度改革，我考取了大学，成为人民教师，这是我人生的重大转折。退休以来，我每天都要到菜市场买菜，每年年底乡镇逢集总要去挤一挤，回味当年赶集的艰辛，看着那些菜农拙劣动作，远没有我当年那么娴熟，油然而生“与肩挑贸易勿占便宜”的怜悯之心，这卖方与买方位置调换，是社会的进步。“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”，无论时代怎么发展，总得有人长菜、卖菜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建立从形式到内容为赶集焕发了新的生机。赶集不会销声匿迹，而是会得到更好的呵护与培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