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家乡在里下河地区,这里河网密布,港汊勾连,虽然没有江南那般秀丽繁华,但那像蛛网一般大大小小的河流,也将我的家乡滋养得葱茏有生机。
很久以来,我一直不知道里下河是哪一条河,但我认识家乡的很多河,射阳河、串场河、通榆河、废黄河、苏北灌溉总渠,等等。其中射阳河跟我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小时候我家就住在射阳河边。我那已经仙逝的老父亲曾经参加过射阳闸的挖建工程。听他说,那是1955年冬天,天气特别寒冷,大雨连天,民工们一身雨水一身泥,硬是将工程一直抢到大年三十晚上,才放假。过了年,正月初二就又返回工地了。半个多世纪过去了,现在我自己的家,依然是住在射阳河边。这辈子,我好像从未想过要离开这条河。
射阳河算得上是盐阜儿女的母亲河。小时候,每当站在射阳河边,就会冒出很多想法:“这条大河,那么宽,那么长,她从哪里来?又往哪里去?”一听到有人唱“一条大河波浪宽,风吹稻花香两岸,我家就在岸上住……”就自豪地认定歌里唱的就是我家边上的射阳河。因为我们都叫她“大河”,那的确也是我们那时见过的最大的河。直到读书后才知道歌曲里唱的是祖国的母亲河——长江。当读到“我住长江头,君住长江尾,日日思君不见君,共饮长江水”,又冒出疑问:“我是住在射阳河的头,还是尾呢?跟我共饮一河水的人又会是谁呢?”
也是在读书后才知道里下河其实不是某一条河,因里运河古称里河,串场河俗称下河,平原介于这两条河道之间,故称里下河平原,即里下河地区,涉及江苏省扬州、泰州、南通、淮安、盐城等主要城市。随着年岁的增长,有些问题也理清了。原来射阳河是一条天然河,她发源于扬州宝应县的射阳湖,自西向东奔赴而来,经过我的家乡后,继续奔向大海。她的确是里下河这片土地上最大的河流。
如果故乡的土地是养育我们的母亲,那么家乡那些大大小小的河流就是母亲的血管。这些血管将养分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家乡的每一个角落。五十三年前,我第一次见到家乡门前的河,从那以后,这些河就一直流淌在我的生命里。家门前的河是射阳河的一个个小支流,是人工开挖而成,这些小支流将射阳河水引到我们的家前屋后。它们的名字叫中沟,一个村,那时候叫大队,有十几条中沟,挨着顺序叫:一中沟、二中沟、三中沟……人们把家安在这些中沟的两岸,家家户户的房屋整齐地排在河岸上,叫居民点,一排居民点就是一个生产队。人们临河而居,一家屋子,一个样;一处小院,一处景,或土墙茅屋,或青砖红瓦。远行的游子归家时,离得很远就能认出,那个门前站着棵大楝树的屋子就是自己的家。
家家都要在门口的河边造一个河码头,看这家是否殷实,就看河码头是不是造的宽大结实。有砖头铺的,有水泥砌的,还有木桩钉的,最粗陋的是泥土夯的。谁家的码头造得好,谁家的经济条件就好,还能因此娶到一门好媳妇。那时候,河边码头是人们生息的重要场所。浇地挑水在码头上,淘米洗菜在码头上,捞鱼摸虾也在码头上。尤其是夏天的傍晚,码头上简直就是欢乐的水世界,大人孩子都在码头上洗澡。让清凉的河水洗去一天的暑热,一身的疲倦。孩子的嬉闹声,大人的说笑声,在河面上荡漾,又追逐着哗哗的河水流向很远,很远。秋冬的码头变得安静了许多,但这时候也会有另一出戏在悄悄上演,一河两岸的青年男女,偷偷在河码头上眉目传情,因为河水是会替他们保守秘密的。那时候的河码头是充满故事的。
离家不远的大河——射阳河更是充满无穷的宝藏和乐趣。岸边长满了茂盛的芦苇,春天,芦苇拔节返青,蓊蓊郁郁,一大片一大片簇拥在大河的两岸,清澈的河水倒映着碧绿的芦苇,那就是一幅画。一人多高的芦苇密密丛丛,人在芦苇里,根本找不着,那是家乡的青纱帐!听说当年新四军就是在这片青纱帐里,打死了在射阳河里扫荡的好多日本鬼子。而童年的我们则把河边芦苇荡当作难得的乐园。
春天,我们在芦苇滩里,拾蕈子、挖芹菜、逮章鸡子……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,满满一拐篮的收获,就是满满一拐篮的欢喜;初夏,我们在芦苇滩里打粽叶,五月端午,用鲜嫩的芦苇叶包粽子,粽子全是芦苇的清香和味道;深秋,我们采芦苇花,蓄着,到冬天打草鞋,人们叫这种鞋为毛窝子,特暖和。芦苇秆被割回家,打箔子,做席子,编结子……卖钱贴补家用。我们在割完的芦苇滩上划落下的芦苇叶,回家当柴火,可以温暖整个寒冬;春节前夕,芦苇滩旁的养鱼塘,开始揭塘了,那天是全队人的节日,白亮的鱼儿在泥水里跳跃,忙碌的男人在鱼塘里奔捞,围观的妇女小孩在塘边欢叫。一滩一滩的鱼儿,分堆在地上,等着队长叫号,就可以拎回家啦!那一晚,家家都飘出煮鱼的香味,过年的气氛提前开始了,这是大河每年都会送给我们的最好节礼。现在才体会出家乡的人们喜欢叫射阳河为“大河”,更多的是对河的爱恋和敬仰。
很多年前的家乡,河流不仅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命脉,也是人们出行的交通要道。在那个连自行车都少有的年代,人们唯一的交通工具是船。搬家,娶亲,出远门,都得靠船。前一段时间回老家,已经年近古稀的叔伯大哥还跟我牵古,说当年,我母亲生我时,生命垂危,就是他冒着被队里批判的危险,连夜开着生产队唯一一条柴油机船,帮我父亲一起将我母亲送县医院抢救,当时他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。
过去,射阳河上难得有一座桥,要去大河的另一岸,必须乘渡船才能过。来到渡口,看不见带渡人,就双手拢起,套在嘴上,做成喇叭状,鼓气高声大喊:“过河噢,过河噢!”对岸带渡人听到喊声,从渡口的小屋里钻出来,上了渡船,架起橹,摇上二三十分钟,渡船才到你跟前,再摇上二三十分钟,才把你送到对岸。从前的日色变得慢,车、马、邮件都慢,渡船更慢。所以人们都说:“隔河千里远”。有女儿的人家都不肯将女儿嫁到河那边。
记得我第一次坐船出远门,才七八岁,那是一只小木船,父亲在船尾摇着橹,橹发出有节奏的吱吱声,船在河面上缓缓滑行,平静的水面被船劈开两道波浪,在船的两边翻出洁白的小浪花。那是傍晚时分,通红的夕阳将河面晕染得特别好看。岸上的房屋,柳树,岸边的芦苇慢慢向后退去,屋顶上的炊烟,河面上的薄雾,淡淡的,呈青灰色,那画面像是电影中一般,始终印在我的记忆里。第一次远离家乡去师范学校读书,也是在射阳河边坐轮船,行了大半天,才到射阳河的另一个码头,上岸。从此,就像蒲公英的种子,落在这个岸边,生根、发芽、开花、结果。我的生命早已深深地融入这条河。
几十年过去了,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射阳河始终亘古不息地流淌,默默无声地奉献。曾经她遭受了严重的污染,幸好人们及时省悟,深刻认识到了,水是生命之源,河是生存之本。一个伟人一直语重心长地说:“在不可分割的生命共同体里,水是最灵动,最活跃的元素,是生态系统得以维系的基础。”“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生态环境,像对待生命一样对待生态环境。”“绿水青山,就是金山银山。”这些谆谆告诫提醒人们,河流的命运跟我们的命运休戚与共。
现在,射阳河更加焕发出生机,她流过乡村,乡村变得美丽;她穿过城市,城市变得灵动。清理河道,修筑堤岸,禁止排污。造型各异的桥梁雄跨河面,成群结队的运输船只来来往往。河岸边,绿草如茵,鲜花铺地,柳树成林。早晨傍晚,艳丽的霞光携着歌声、舞姿、太极拳,一起飘逸在柔美的河面上,射阳河变得像人们的生活一样绚丽多姿。清亮的河水,映彻出人们心底的幸福与快乐。
河流孕育了人类,人类也成全了河流。没有人类,河流是寂寞的;没有河流,人类是荒凉的。愿人类与河流,永远相亲相爱,和谐共生;让河流始终流淌在每一个人的生命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