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解语花·上元》
(宋)周邦彦
风销绛蜡,露浥红莲,花市光相射。桂华流瓦。纤云散,耿耿素娥欲下。衣裳淡雅。看楚女、纤腰一把。箫鼓喧,人影参差,满路飘香麝。
因念都城放夜。望千门如昼,嬉笑游冶。钿车罗帕。相逢处,自有暗尘随马。年光是也。唯只见、旧情衰谢。清漏移,飞盖归来,从舞休歌罢。
【赏析】
要赏此词,须知词人用笔,全在一个“复”字。看他处处用复笔,笔笔“相射”,这词的精神命脉,在全篇的第一韵“花市光相射”句,已经点出、写透。
上元者何也?正月十五,俗名灯节,是开年的第一个月圆的良宵佳节,所以叫做元夕、元夜。在这个元夜,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,用奇思妙想、巧手灵心,创造出一个奇境。这一夜,开满了人手制出的“花”——亿万的彩灯。这些彩灯把人间装点成一个无可比拟的美妙世界。
此一境界,明明是现实的人间,却又是理想的仙境。上是月,下是灯,灯月交辉,是一层“相射”。亿万花灯,攒辉列彩,此映彼照,交互生光,是第二层“相射”。但是还有一层更要紧的“相射”,那就是倾城出游、举国腾欢的看灯人!
游人赏灯,怎能说是一层“相射”呢?难道人也有“光”不成?这正是赏析美成此词的一个关键点。要知道,在古代的这一夕,是“金吾放夜”,即警卫之士解除宵禁,特许游人彻夜欢游。不但官家“放夜”,而且“私家”也“放门”。那时候,女性是不得随意外出的,当然更不能想象在深宵永夜出门且尽兴游观了。然而唯独这一夜,家家户户,特许她们走出闺门,到街巷中看灯赏景!
说“看灯”,自然不差,但是不要忘了,正因上述之故,既是为了看灯,又是为了“看人”。这一点无比重要。没有了这一点,也便没有了上元佳节,更没有了《解语花》这篇佳作。
那夜间倾城出赏的妇女是怎样一种打扮?妙得很:我们这个艺术的民族最懂得什么是美,而且最懂得美的辩证法。这一夜,女流们不再是“纷红骇绿”“艳抹浓妆”了,而是缟衣淡服,如《武林旧事·元夕》所说:“妇人……衣多尚白,盖月下所宜也!”了解清楚这些历史背景,才能够欣赏这首上元词的妙处。
上来八个字领起,一副佳联,道是风销绛蜡,露浥红莲。绛蜡即朱烛,不用多讲。红莲又是何也?原来宋时灯彩,以莲式最为时兴,诗词中又呼为“红莲”“芙蓉”,皆莲灯是也。最要体味“风销”“露浥”四字,早将彻夜腾欢之意味烘染满纸了。当此之际,人面灯辉,容光焕发;人看灯,灯亦看人;男看女,女亦看男。交辉互映,无限风光,词人用了一句“花市光相射”,用五个字包含了这一切!
以下紧跟一句“桂华流瓦”,正写初圆之月,人间楼屋皆在月光之下。一个“流”字,化用《汉书》“月穆穆以金波”与谢庄赋“素月流天”而来,增添美妙之感。“桂华”二字,引出天上仙娥居处,伏下人间倩女妆梳,总为今宵此境设色勾染。夜空如洗,皓魄倍明。嫦娥碧海青天,终年孤寂,逢此良辰,也不免欲下人间,同分欢乐。此一笔,要看他“欲下”二字,写尽神情,真有“踽踽欲动”(东坡语)之态与呼之欲出之神。此一笔,烘染了人间之美境,也是引出人间无数游女的精妙之笔。盖以上写灯、写月,至此,方引出游观灯月之“人”。
“衣裳淡雅”一句,正写游女,其淡而雅,早已在上句“素”字伏妥。至此,正出“女”字。亦至此,方出“看”字。“纤腰”句加重“看”字神情,切而不俗,允称高手。
以下,用“箫鼓喧”三字微微宕开,而又紧跟“人影”四字,要紧之极,精彩之至!“参差”一词,亦常语也,然而词人迤逦写至此处,拈出“参差”二字,实为妙绝,万千游赏之人,为灯光月彩所映射,人影交互浮动,浓淡相融,令人眼花缭乱,能体味此境,而后方识“参差”二字之妙绝!写人至此似已写尽,不料又出“满路飘香麝”一句,似疏而实密。光、影、音、色,一一写尽,至此方知还有味交会于仙境之间。且此味也,遥遥与上文“桂华”呼应。其用笔之妙,妙在处处“相射”。
下片以“因念”领起。由此二字,使时光倒流,将读者带回当年东京汴梁城的灯宵盛境中去。却忆尔时,千门万户,尽情游乐,欢声鼎沸。“如昼”二字,写灯、写月,极力渲染。“去年元夜时,花市灯如昼”,属同一拟喻。然汴州元夜,又有甚独特风光?始出钿车宝马,始出香巾罗帕。“暗尘随马去,明月逐人来”,又用唐代苏味道上元诗句,暗写少年情事。马逐香车,人拾罗帕,这是当时男女表示倾慕的一种方式。回忆京城全盛,不许更与上阕重复,寥寥数笔,补其“不备”,实则方是点题。至此,方写出节序无殊,心情已别,满怀幽绪。“旧情”二字,是一篇主眼,词人耗费许多心血笔墨,只为此二字而发。无限感慨,无限怀思,只以“因念”一挽一提,“唯只见”一唱一叹,不觉已是歌音收煞处。“清漏”以下,有余不尽之音,怅惘低回之致而已。然亦要看他“清漏移”三字,遥与“风销”“露浥”相呼应,针线之密依然,首尾如一。结尾处说出一番心事:旧情难觅,驱车归来,一任他人仍复歌舞狂欢。盖吾心所索者,只在旧情,若歌若舞,皆与我何干。读古人词,既要赏其笔墨之妙,更要品其心性之美。此词情深意笃,一片痴心,亦即诗心之所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