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庆长假的第二天清晨，我与朋友一起驱车来到老204国道施庄段，那里正在拆旧建新，折转几下，行到串场河边，路至尽头。我们沿河东行，走过一段较长的泥泞道路，朋友指着前面的一棵大树告诉我，这就是寻访的钻天榆了。

这是一棵粗壮高大的树！它微斜着身子长在河岸上，树约四五层楼高，两人合抱之粗。抬眼望树冠，云卷云舒，枝繁叶茂，秋天的阳光在树叶上闪耀。树枝上几只喜鹊，跳来跳去叫喳喳，鸟声滴落，这里是它们生活的天堂么？它没有婀娜的身姿，也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，只有粗硕的树干挺拔向上，不折不挠。轻轻抚摸粗涩坚硬的树皮，纵深交织，每一处皱褶里镌刻着这片土地的沧海桑田，历史与现代，昨天与今天。

小时候，我曾学过一篇课文叫《要是你在野外迷了路》，告诉我们几种野外辨识方向的方法。“要是碰上阴雨天，大树也会来帮忙。枝叶稠的一面是南方，枝叶稀的一面是北方。”可眼前的钻天榆为何偏偏南稀北稠呢，南边似乎修剪过一样，枝叶稀疏。朋友告诉我，五十多年前的一天晚上，雷电交加，狂风骤雨，霹雳一声，钻天榆被雷电击中，劈下南边的粗枝，就像折断了一条臂膀。大树喷着火苗，燃烧了一会儿，雨浇火灭，树干顶端留下约一米长的焦洞。其后，大树叶黄枝枯，人们都以为这棵树要死了。但祸兮福所倚，雷劈火烧是要它淬炼，要它涅槃重生，怎么会让他去死呢？第二年春天，春风又绿河两岸，钻天榆的树梢枝条上吐出新芽，在碧水之上长出一片绿云。在其裸露的根疙瘩上，东西两侧各长出一棵小树，那是它分娩的幼树么。这真是一棵坚强的树！

端详眼前这棵老树，我思忖：这棵老树是什么时候在这里扎根、生长的？它是风雨飘摇的清王朝，西方列强的炮火摧毁一座座城，烧毁一棵棵树，其间一粒钻天榆的种子，被仓惶的鸟儿一路衔来的吗？钻天榆结果，色白成串，其形圆薄如钱币，叫作榆钱。它是居住其间的先人生活困苦，栽植此树，期盼将来有一天能脱离贫困，家有余钱（榆钱的谐音）么？抑或是前人栽树，后人乘凉，榆柳荫后檐，这里的村子叫专榆村，想必是家家户户喜植榆树，钻天榆只是早先栽下的罢了。

钻天榆是苏北地方常见的乡土树种，长在村头路口，河岸塘边，家前屋后，它们随人而居，人树相依，情意深长。在这片盐碱地上，这棵钻天榆以那种异乎寻常的顽强生命力，战胜一次又一次险恶的灾难，栉风沐雨，傲雪斗霜，长成一棵参天大树。它每年长高一点儿，粗实一点儿，根扎深一点儿；每年都撑出一大片绿荫，为人们提供丝丝清凉。在最艰难的岁月里，在重大自然灾害里，这棵老树奉献自己，捧出榆叶、榆钱，甚至树皮，帮助人们艰苦度日，老树也成为人们内心的依靠。在树下，一个又一个老人讲述精忠报国的故事，一回又一回咿咿呀呀的老淮调诉说着世间悲苦和对美好生活的期许。

这棵串场河畔的钻天榆！这棵扎根盐碱地的钻天榆！

树者，书也。我想：要读懂眼前这棵两百多年的大树，就得读懂它脚下土地的年轮。这棵老树曾目送过串场河里浩浩荡荡的运盐船队呀。盐业是大清王朝的支柱产业，可是白花花的盐，没有结晶出人们想要的幸福日子，而是转运大运河，北上南下，兑成白花花的银子。白花花的银子呢，白花花的赔付给西方列强，也赔尽烟熏火燎的盐民的尊严。这里的人们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，一天比一天痛苦。大树在风中，摇头叹息，愁容满面。

这棵老树曾见过日寇铁蹄蹂躏这片土地，满目疮痍，民不聊生；曾见过多少英雄儿女怀着家仇国恨，慷慨赴死，血染这片土地。在三十里外的羊寨镇内，新四军童世明副团长血洒黄河故道。在串场河尽头，坚贞不屈的方世英被日寇钉在阜宁东城墙上，被狼狗活活咬死。在邻村，民兵队长王骥超舍身忘死，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……曾见过刘少奇、陈毅等率领新四军在这里纵横驰骋，谈笑间，敌人灰飞烟灭；曾见过村里村外，多少男女老少推着小车，挑着担儿，徒步送衣送粮，支援淮海前线，小车里推出一个新中国！

1939年，日伪军盘踞阜宁县城，实施惨绝人寰的“三光政策”。为修筑坚固的工事，日伪军相中了远近闻名的钻天榆，想砍伐运走。钻天榆毫不畏惧，成了绝好的诱饵，将日伪军引进民兵队员的攻击圈。一时间，枪声大作，日伪军狼狈而逃，后面留下的只有老树的笑声。在这片红色土地上，这棵老树也站成一棵顶天立地的英雄树！

听一位老人说，在钻天榆的树干上曾挂着一口钟，过去村子里的人们按着钟声作息，钟声成为人们的一种信仰。在钟声里，人们激情燃烧，收拾旧山河，建设新中国。脚下的土地原是一片盐碱地，薄地薄收，人们深翻、水浸，改良种植品种，硬生生地将盐碱地变成一块块良田，战天斗地换新颜。串场河两岸的稻花香啊，钻天榆不知闻了多少回呀。

在奋进的钟声里，钻天榆看着一旁的204国道上，人来人往，车来车往，过去囚守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走出家门，求学经商，闯荡外面精彩世界，建设新家乡。“忽闻一夜春风来，千树万树梨花开。”在串场河北，20多年前，一个经济开发区升腾这个苏北县城的希望之光，光电光伏、风电装备等新兴产业异军突起，协鑫光电、中材叶片、神山风电等企业落户着，这里的经济正“强筋壮骨”，生机勃发。再远些呀，那风驰电掣的高铁是将这里驶上“快车道”么，还是要把钻天榆的梦想驶向远方。在串场河南，钻天榆脚下的土地一天一天长高了。高楼大厦拔地而起，霓虹闪烁激越跳动，欢歌笑语起伏流淌，昭示这片土地走进了一个新时代，串场河两岸铺开迷人的新画卷。钻天榆因遭雷击而涅槃重生，这片土地就像老树一样在艰难困苦中涅槃重生，日渐秀美！

有人说，一棵树，树皮上有多少道纹路，就有多少个故事；树枝上有多少张树叶，就有多少首诗篇。我想，这棵串场河畔的钻天榆呀，一身都是故事，一身都是诗篇。我俯下身子亲吻它的根，那根里浸泡着先人的血泪；我抬头仰望树冠上的天空，那天空里有无言的悲欢；我双手合于胸前祈祷：古树长青，岁老愈健壮。天佑中华，苦难中开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