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照大地,夜凉如水。
草垛上,果园旁,木窗内,多是望月的人。仲秋之夜的月,
有着唐代仕女的丰腴、国之瓷器的光洁,还有宋词的婉约之美。正是这般婉约,浩阔,闳深,盛装下一代又一代人的望月之忱,还有心骛八极的遐想,还有明月共千里的思念。
月照大地,自然也照着望月的人,古人,近人,今人。我是今人中的之一。到了亭中望月之年岁,每每故园仰首,感觉月华注满双眼,矇眬里,不是清凉,而是温润;有时,独居异乡,自有一种近月情更怯的感觉,月光薄如蝉翼,亦如刀片。夜凉如水,母亲寄来的寒衣正在路上。
还是孩年望月有意趣,少儿不识月,呼着白玉盘。坐在敬月的桌边,听妈妈讲那神奇的传说,眼睛还没看清爽嫦娥与白兔的轮廓,指头早就沾染上石榴籽粒的汁液和月饼的糖馅。月亮高深莫测,像谜,就以懵懂向往之;遥远,就以相像奔驰;我们不知月亮夜夜有、阴缺不相见的天象道理,也不懂故乡他乡迵异的情感逻辑,只知道中秋之夜的月亮,水汪汪的亮,明晃晃的照,月亮从未有过如此之圆满,月光从未有过如此之和熙,人间从未有过如此之清白,敬供的食品、动听的传说,天地之间一派安静、清亮和祥和,丰沛的月光里还有稻菽瓜果的成熟的香息。这是何等美好的时境!
及至进城工作生活,岁届中年,服役于生活的庸常与谋生的奔波,看月的心境与欢兴被稀释、被转移。待等中秋明月升起,胜似琼浆的光华,斟进千家万户的团圆,也泛滥在异乡客的失眠里,还闪烁于无尽思念与寄托之中。以为城里的灯红酒绿对月华是一种污染与伤害。行游如李太白也好,观景如张若虚也罢,不再月下诵读古人关于明月的诗章,以为他们的作品多是沾了月亮的光,他们也远离城郭与喧嚣。这样的光泽,有着生活重轭磨砺的包浆,有着创造改造一切所需要打磨的釉光。
坐在草垛顶上望月的孩子,如今华发上了头顶。
那一轮明月依然岁岁中秋君临,只是属于乡村的孩子们,或者说,只是属于记忆中乡村孩子们。心头的仪式感还在,一个乡村男孩子的童年被月光照耀过,一生就不会黯淡、锈蚀。月光如漆,童心闪烁。
明月再度升上了乡野的上空。
明月的光华点燃我的乡愁,点燃我体内安静的疼。一经明月的照验与甄别,多少人就成了没有故乡的人,多少人又成了回不了故乡的人。那位背着月亮出发的人,归来已不再是少年,他说:乡村的月亮比城里圆。他还说:城市不是赏月的地方。
果然?诗人刘川在孤独的城市里,在月光下写上光彩熠煜的诗篇,“一次,我和一个仇家/打过了架/我看月亮时/发现他也在看月亮/我心里的仇恨/一下子就全没了”。城里有孤独,但同样有美好,有内心柔软的人。月光还是神奇的,但不再如谜,我们人生呈显着柔软、皎洁和宽阔的维度。大地月照,不陡峭;夜凉如水,可洗礼。
太阳照耀万物,明月照耀万家。
去年中秋夜,我们志愿者一干人马,来到社区敬老院,为一位位在月光里沉默的老人们,献礼,做饭。给老人斟上果酒,其中一位老叟端着酒盅,双手哆嗦着,酒水湓溢,像是酒盅在流泪。
我想到自己的双亲。扶持这位老人一起凭窗望月,老人家告知我:故园的月亮不知瘦了没有?他一直想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