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月7日,南京市秦淮区教育局推出并申报的“21天双陪伴:家校共护心理高危学生健康行动”入选2024年中国基础教育创新案例。“心理高危学生”,这个陌生词汇背后是一个边缘人群。抑郁、焦虑、暴躁、自我封闭、挫败感重……这样的学生占比虽不算高,但有增加趋势,尤其在科学介入干预方法和跟踪评估机制相对匮乏、难以形成救治合力的当下,这些孩子的家长往往不知所措。矛盾何解?记者进行了调查。
“响个不停”的心理咨询热线
2月11日,全省中小学生春季开学前夕,无锡市梦圆公益服务社志愿者马静雯忙着在社区“收心班”教学。“开学前一段时间,很多父母都会对孩子能否转换到开学状态感到焦虑,所以我们开了3天‘收心班’,很多家长和学生都反馈效果很好。”
从事社区青少年心理健康工作近4年,马静雯收到过很多家长和孩子的求助。“学习压力、家庭期望、性格孤僻……当下越来越多的青少年面对心理健康带来的挑战。”马静雯说,社区青少年心理援助中心电话以前很少响,“现在是每天响个不停。”
医疗机构感受最直接。“我们心理医生和诊室经常供不应求,甚至可说是‘一号难求’。”南京脑科医院副院长姚志剑说,近年来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数量增长快,呈现低龄化特点,中小学生出现心理问题情况增多,且问题类型多,青少年心理阶段性和多样性问题交织,“所以,当下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处理起来很棘手。”
“21天双陪伴”家庭陪伴师、南京市琅琊路小学教师吴媚说,医院的情况是一种“终端显示”——因为人们总是撑到不行才去就医。创立“21天双陪伴”的江苏省教育学会心理教育专委会副理事长杨静平,2015年就开设了一门集中授课的家长夜校心理课,原因是家长排队约咨询,“一对一”根本来不及。“幸福合育”社会机构创始人刘春波记得,当时一共3个微信家长互动群,都已500人满员,仍无法满足各类家庭心理教育咨询需求。这也是“21天双陪伴”提出的动因。
孩子为何“不听我讲”?
梓铭(化名)母亲发现孩子说自己“很难受”,是几年前梓铭念高二时。“我儿子是艺术生,文化、专业学习压力都很大,加上又担任班长,由于性格顺从不懂拒绝,老师安排了很多班务给他做。”想事事尽善尽美,梓铭陷入了挫败感强、能量极低的状态,“我们每天见到他,不论如何开导,他都是一副累到不想开口的状态。”
就医后,梓铭被确诊为中度抑郁。老师表示理解,也批了假,但梓铭依旧状态低迷。母亲遇到了杨静平。“梓铭当时状态很‘丧’,母亲更多是慌张。按照当前社会心理咨询惯例的每周一次,已经不足以支持这个家庭,于是我们采取了‘双陪伴’——就是先陪伴家长,让父母情绪稳定下来,然后建议母亲带着儿子每天写日志,记录的同时让孩子逐渐冷静。”同时,杨静平请家长带孩子多运动,全家后来共同选择骑行,终于帮助孩子找到情绪出口。
梓铭症状较轻,不到21天和父母就逐渐“走出来”。案例中,梓铭父母平时很忙,只能尽量搞好后勤,陪伴过少导致了心理问题。其实,中度抑郁的梓铭在杨静平接待过的孩子中还算比较正常——至少愿求助、无自伤自残倾向。正读高二的小梁就要严重得多。父母对小梁从小要求就很严,进入初中逐渐无法辅导功课,依然不时提些意见和要求。“我觉得他们根本不了解我,没有权利对我再提要求。”小梁说。
后来,逆反的小梁和父母除了打招呼,几乎“零沟通”,压抑的小梁“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”。担心孩子的母亲付出了生硬的“陪伴”——小梁写作业,她就一旁盯着,还不时“塞”过来她认为适用的学习方法,导致矛盾不减反增。去年底,小梁感到大脑已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,才向母亲开口。
幸而,通过家庭教育陪伴师引导,两代人共记一部家庭日记,逐渐打开了彼此心扉。日记里,小梁把记忆里和父母闹过的矛盾与当时的心境一一写下,父母也会如实点评。小梁记录了这样一件事:小时候被陌生小孩和其家长欺负,妈妈收到求助目光却毫无反应,事后还冷嘲热讽。小梁母亲批注道:自己那时也年轻、好面子!如果现在再遇到类似情况不会袖手旁观。“他们开始意识到,或许过去家庭教育有一点‘自以为是’,于是逐渐慢下来倾听我的声音。”小梁说。
“小梁家问题出在家庭功能上,父母如果适当‘退一点’、理解一些,或许就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。”杨静平告诉记者,老师和家长看到孩子出现问题,往往习惯居高临下说教责备,没有共情。从心理学角度看,尚未建立稳固信任时,总是先入为主批评教育,孩子的防御机制会很快形成,最终导致“为什么我刚开始教育,小孩就‘砰’地关上房门”“为啥孩子总是习惯锁上自己屋里的抽屉”“为什么小孩哪怕去找网友诉苦,也不跟我说”……
孩子生病,家长“吃药”
“实际上,无论是第三方还是在其他岗位为青少年心理问题殚精竭虑的医生、志愿者,都发现问题主要源自家庭。”南京晓庄学院教师教育学院应用心理学(师范)专业教师任玉洁说。马静雯也感慨,“不是每个人生来就会做父母,家长也要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家长。”
在为社区居民提供心理咨询、亲子活动,消散家长和孩子不良情绪的工作中,无锡市惠山区堰桥街道天丰社区网格员胡茜注意到,“孩子的大部分心理问题是家长情绪转移的问题,很多家长在教育方式上过于粗暴,心理还不成熟的孩子无法接受,就会造成部分心理问题;家长的负面情绪流动会带到孩子身上,孩子情绪没有出口的话,也会产生心理障碍。”
“学校心理咨询师和孩子是师生关系,有的孩子出现心理问题也不愿意去医院,家长就会带孩子来妇联的家庭教育指导站。”无锡市妇联家庭和儿童工作部部长邓丽洁从事妇儿工作多年,在全国妇联系统率先成立以妇联干部个人名字命名的“丽洁家访工作室”。她介绍,妇联在校、家、社协同中主要做“校园围墙外”的家庭教育指导服务,方法论是“鱼有病,要治水”,通过多种方式推动和指导家庭教育、支持家长成长。
邓丽洁说,严重的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需要耗费大量时间、精力、金钱,“我们能做的就是赋能家长,动员家长来咨询、学习、成长,把家长带出来。家长自己能量足了,才能够把孩子一点一点地带出来。”
同样是“先把家长带出来”的思路,杨静平的实践,是陪伴师先陪伴家长,再由家长陪伴孩子的“双陪伴”。“‘双陪伴’最大的创新,就是先让处在崩溃边缘的家长平复情绪、重获能量、重拾信心,再通过陪伴和转变家长,引导他们帮助孩子,从而重建家庭内部的互动模式。”杨静平说。
“心理困境学生常常因病导致生活范围收缩,人际关系趋于家庭化,康复过程受家庭成员关系、家人心理状态以及亲子互动质量影响很大,因此要加强对家庭的指导与支持。”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院长助理殷飞也赞同由家长入手的思路,并建议实操中通过知识普及,鼓励家长正视并带孩子接受系统医学干预,对家长进行科学家教指导,修正不良亲子互动模式,为孩子康复创造积极的家庭心理氛围。
营造多方协助和多元评价的外部环境
行之有效的“21天双陪伴项目”已在培养更多陪护师。但由于项目运转以公益形式为主,陪伴师也是纯志愿服务,任玉洁担忧后续是否能在更大范围推广。
在专家看来,家校、社会要打配合、成合力。正如姚志剑所说,作为一个系统问题,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一定要早期干预,由专业人员提供专业帮助,家长学校共同配合。殷飞建议,大方向上要通过家校合作提升家长陪伴能力,通过家医合作缓解家长焦虑心态,还要在学校主导下,医校家合作构建康复信息联动机制,给予康复中的孩子和家长以社会功能恢复的希望。“要重视心理健康高危孩子的社会生活生态修复,学校和社区要为处于康复状态的孩子协同提供社会支持服务,鼓励孩子走出家门,在活动中提升价值感,促进心理康复的进程。”殷飞说。
营造让一个个家庭不再焦虑的大环境也很必要。邓丽洁坦言,“唯成绩论”使社会对孩子的评价标准单一,许多孩子除了学习,缺少现实生活的体验和磨砺,一旦在学习上受到挫折,容易自我否定、自我攻击。杨静平也认为,在焦虑内卷的大环境中,家庭化身追求绩效的帮手,家长自动变成“第二教导主任”,她常对一些崩溃边缘来求助的父母说:“你先让孩子活下来,跳出固化的‘一元评价体系’,换个角度,每个孩子都很厉害,不存在没有未来。”□ 本报记者 李睿哲 程晓琳 徐睿翔 陈月飞